大话江湖林深时见鹿,梦深时葬汝
文/宸烟词 大话江湖故事系列③《林深时见鹿,梦深时葬汝》 -摘录于《南风》杂志第3期 (一) 苍雪拂过深秋的蒹葭,白衣玉颜的公子秉着竹扇,闯入了未昭国的雾林。传说雾林深处生凶祥两兽,掌管着未昭国的天福与灾祸。 而未昭每一任储君,即位前须只身入雾林取祥兽身上一角,方可承袭王位。 这不是扶夙第一次来雾林了——他沿着雪中一深一浅的梅花印,轻而易举地寻到了那个碧衣款款的女子。 彼时,她偎在蒹葭影中,明眸含笑,似轻云蔽月,如流风回雪。 扶夙逆风而立站在她身后,轻唤了声姑娘,她便欢喜地折过身子,裙带飞扬,扑腾一声撞进了他怀里。 “扶夙,我等了你很久呢。”女子声色温柔,春风十里尤不及。 “不知在下何时有幸见过姑娘?”扶夙微微一愣,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投怀送抱,目色生了疑,语气却仍旧温润,“姑娘因何身在雾林禁地?莫非同我一般来讨祥兽身上一角?” 言下之意,扶夙是不记得她了。可这姑娘却也不恼,唇角仍勾三分笑意,骤然化作一只青鹿,再度扑腾进了扶夙怀里:“林涧灵,云中锦,唤我为芸鹿可好?” 回忆如潮水,波涛汹涌般袭来。那一瞬,这只青鹿不仅撞进了扶夙怀里,还撞进了他心上。 扶夙昔日的确是见过芸鹿的。那时的他尚是未昭东宫的太子,虽心系天下,奈何年少轻狂,桀骜不驯。 那日朝堂正忧心着民间水患,扶夙亦想尽份力,却苦于无处下手,而和他素来亲近的三弟便是这时寻上他的。 他说着雾林深处的凶兽掌管着未昭国的灾祸,若能除之,必将造福社稷,奈何这雾林乃未昭国禁地,恐无人敢涉足。他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,轻而易举便引得扶夙这莽莽少年上了钩。 私闯雾林是大罪,可太子心怀天下,又生性桀骜冲动,若为苍生,他自然顾不得什么规矩。 果然,当晚扶夙便躲过了守夜的暗卫,秉着长弓,鲜衣怒马地冲进了雾林。 那时雾气氤氲,青鹿正偎在古树旁,与往日一般隐忍着白鹿的欺辱。她已伤痕累累,头上那一双好看的角纵横着狰狞的疤痕,碧色的毛皮上隐隐透着血色。可白鹿仍旧不放过她,一双利角死死将她抵在了树藤下。 忽而凌空一箭,措不及防地射入了白鹿心口。青鹿诧异而又惊喜地抬首,正望见一少年逆风而立,白衣招摇,俊俏动人。 未昭古书有云:雾林生青白双鹿,青为凶,白为祥,皆为神兽,可作人语。凶兽嗜血食人,拆骨剥筋,为灾祸之源。祥兽造福社稷,亲近世人,乃天福之根。 青鹿便是未昭古书上的凶兽,是世人皆欲杀之而后快的灾祸。可那时,少年却提着弓箭,望着瑟瑟发抖,楚楚可怜的青鹿温声道:“别怕,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。”他素来看不惯仗势欺人,欺凌弱小之人,莽撞起来也不顾对方身份,杀了便杀了。 可扶夙到底还有有些忌讳古书上的话,便温柔地抚过青鹿双角,轻声道:“你也是神兽吧,那你愿不愿意做我未昭的祥瑞?” 青鹿睁着一双清眸望他,额头甚有灵性地蹭进了他掌心温软。 扶夙于是开怀大笑,气势凌云道:“那好,从此你便是我未昭唯一的祥兽。” (二) 那之后的岁月里,扶夙时常瞒着天下人闯雾林看青鹿。 日光折过斑驳树影,稀稀疏疏地洒在青鹿温暖的背上,那模样恬静而美好,最是触动心弦。 彼时扶夙常会捧一掌赤色的小野果来喂她,她吃得欢喜便浅眠在扶夙身旁,听他不厌其烦地说着:“林涧灵,云中锦,我唤你芸鹿可好?” 那时的芸鹿听不懂扶夙的话,也尚不知如何作人语,只知道温顺地伏在他膝头,连梦都是含着笑的。 青鹿贪恋着扶夙的长相伴,而扶夙亦沉醉在了这样的温雅里,所以那一日,他会枕在青鹿背上,微微抚过她雪色华光的角,问道:“若有朝一日我想接你出林,你愿意随我走吗?” 她闻言拼命点头,情不自禁扬着梅花蹄欢心雀跃,这林子她早就呆腻了,若不是白鹿欺压,她修为尚且不足,她早闯了出去。 见她欢喜,扶夙亦笑着承诺道:“那好,待我承袭王位,我便迎你入宫,带你看尽世间繁华。”那时他笑得极尽温柔,眉目如画,足够芸鹿记上一生一世。 世上最苦,莫过于知己重逢成陌路。可那时的芸鹿只是笑颜如花,一双眸子明媚如初。她轻轻一晃身子,一双梅花蹄便落在了他墨色衣袂上,缓缓牵回了他神游在外的思绪。 “你是芸鹿?”他微微诧异,满目错愕却仍盛着倾世温柔。 “我就知道扶夙你是记得我的。”她盈盈折身幻成了美人的模样,一双酒窝勾着月牙笑,楚楚动人,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扶夙都没有来过雾林,而芸鹿,已修得美人骨,“你方才说,你来雾林,是为了寻祥兽一角?” 扶夙还来不及答话,便见袅袅烟雾缠着她碧色裙袂灵动。她幻做半人半鹿的模样,修长的十指逆着氤氲的雾气,生生折下了一只鹿角,义无反顾,义不容辞,连那双玲珑卷睫都未曾抖一下。 他微微一愣,回神之际芸鹿已将青碧色的角递到他掌心。彼时正是深秋,青色的角上生着寒露,可扶夙接手时却骤然觉得掌心一阵灼热,烫着他连心的十指,一路烧到了心扉。 白鹿百年生一角,青鹿千年生双角。而那鹿之一角,只赠心上人。如女子腕上宫砂,一生只愿许良人。 “芸鹿……”他低低唤她的名字,十指温柔地抚上她的伤口,心里藏着说不出的震撼。久别重逢,他几乎认不出她,可她却仍为他一句话,亲手折下了自己的一只角,“你这是做什么!” 他皱着眉,握着青角的手微微发抖,可芸鹿却无知无觉,如昔日玩闹般蹭上了扶夙肩头,浅笑道:“扶夙你说过,我是未昭唯一的祥兽呀! 那么你想要祥兽一角,我自然要给你。听说未昭王储来取祥兽角是为了承袭王位,你要做王上了吗?那……你是不是可以带我出林了?” 她越说越兴奋,半个身子都蹭进了他怀里。那时,扶夙才发觉芸鹿折下的角上正微微渗着血色。她应是极疼的,却仍旧咬着唇浅笑,仿佛他是她世界里天大的欢喜,能抵御世间所有伤痛。 “恩,我来带你出林,迎你入宫。”他不着痕迹地扶住芸鹿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子。那时他的温柔是一剂良药,治愈了芸鹿的满身伤痕。 (三) 宫中的日子与芸鹿所念所想的不同。她一直以为昔日那白衣招摇,逆风而立的少年,应生在如九天瑶池般的仙境。 可她的扶夙,却只屈居了这偌大繁盛宫殿的荒芜一隅。她为他不平,可彼时的扶夙只是清浅地笑笑,十指温柔地掸去她鬓发上的一片九脉枯叶。 那时,芸鹿才知道,她的扶夙早已不是太子了。一千九百日以前,扶夙因私闯雾林被帝王和三皇子一同撞见,当众被废了太子之位,削了俸禄,禁足冷宫。 这一禁,便是八年。若不是前余月帝王大病需积福德而大赦天下,只怕扶夙早已亡在了冷宫禁苑。可出来了又如何?未昭三皇子早成了新的王储,这天下之大,早就没了扶夙立足之地。 而他之所以会去雾林,是念着芸鹿,更是念着父皇渐重的病情。雾林鹿角是未昭千年来的圣物,储之可驱凶辟邪,食之可延年益寿。 这些事,扶夙原本是没有告诉芸鹿的。可她还是知道的——那是她随他回宫的第二个深夜,月色清幽,扫落了一地梧桐叶。 芸鹿惦着脚尖,细细踩碎了枯叶九脉,悄悄跟着扶夙到了笙歌夜舞的东宫。那时三太子正饮着琼浆,妖娆的美人酥酥软软地伏在怀里。他听见了一旁宦官说废太子扶夙求见,却连眉眼都懒得抬一下,只搂过美人慵懒道:“本太子是他个废人想见就见的吗?见可以,拿出点诚意。” 宦官会意一笑,出了软玉生香的内阁便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道:“扶夙公子如今身份见殿下实是不妥,可殿下仁爱,纵是庶民,若这跪拜之礼行全了,殿下也是愿在百忙之中抽身而往的。” 他说那话时芸鹿就躲在内殿的雕栏月影下,饶是她久居深林,也听得出宦官言语间的讥讽。可她知道她的扶夙是那样桀骜,又那样正义,当年明知她是凶兽,亦一箭取了白鹿性命,只因他看不惯那所谓祥兽如此招摇地欺辱青鹿。 高贵如祥兽他亦不畏,更何况这三太子身旁区区走狗?芸鹿是这样想的,可扶夙,却教她失望了。 东宫九九八十一阶白玉阶,他就那么一阶一跪,折身跪到了内殿门前。最后一拜落在大理石前,太子揽着美人而出,一双黑靴顺势勾起扶夙下颚,满目鄙夷。 他说了什么,芸鹿没忍心再听下去。她逆着月影而离,恰逢电闪雷鸣,飞沙走石。骤雨倾盆间,芸鹿最后的记忆,是扶夙跪在三太子脚边,小心翼翼地将那青色的鹿角献上。 那是青鹿忍着剧痛割下的鹿角,是她身上最好看也最圣洁的部分。如今,就这样被他以如此屈辱的姿态,献给了如此卑鄙之人。那一瞬,芸鹿才想起疼。左角上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,有着后知后觉的疼,撕心裂肺,痛不欲生。 (四) 扶夙归冷宫时夜至三更。他满身狼狈,一袭白衣尽染泥垢。彼时雷电霹雳,夜色亮如白昼。而芸鹿亦是那样狼狈地站在他身后,任凭风雨揭开鹿角上的新疤。 她什么都知道了。扶夙这样想着,苦笑着撑着竹伞,为她挡去风雨。 “对不起。”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。 “扶夙哥哥在说什么,芸鹿听不懂。”她佯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,可哭红了的双眸却泄露了她的心事。 “对不起,芸鹿。”他再一次重复道,声音满是苦涩和愧疚。芸鹿却强忍着眼泪不说话,刹那后,却听得他道,“待父王病愈,我便带你离开。 我已不是太子,不能许你睥睨天下,可我还是扶夙,我答应过会带你看尽世间繁华,君子一言九鼎,我说到便会做到。” 芸鹿仍旧不说话,只是身子已枕进了他肩窝。那时,她听见他用极庄重的语气说:“废太子逃宫是九死一生的事,可即便是死,我的游魂也会牵着我的芸鹿,游遍世间山河。若违此誓,天打雷劈。” 那夜疾风骤雨乱人心,他们站在枯树下,一站便是一夜。晨曦的微光打在他们身上,恍然有隔世的美好。可那,只是错觉罢了。 那日之后扶夙便病了,而帝王的病却渐渐有了好转。宫中婢女内侍口口相传,说三太子孝心感动天地,自雾林取来祥兽一角,为帝王祈福医治。 芸鹿听到这消息是又气又恼,可扶夙只是欣慰地笑笑,虚弱地抬手抚了抚芸鹿额头,安慰道:“父皇病早一日好,我也能早一日带我的小芸鹿出宫。” “那扶夙你可要快快好起来。”芸鹿一面说着,一面将好不容易从太医那求来的汤药递到扶夙唇边。 “会的,就算为了芸鹿,我也会快些好起来的。”扶夙嘴上这样说,可他的病却一日日重了起来。他每夜都会瞒着芸鹿,强撑着病体去见三太子,喝下他给的咸苦汤药。 那药里掺了毒,扶夙明白,偷偷跟在他身后的芸鹿也猜得出端倪。 帝王的病虽有好转,可鹿角到底不是起死回生的丹药,撑不了多久,所以三太子向扶夙提出的要求也渐渐多了起来。他想要扶夙死,亦想要从他身上讨得更多的好处。 冬月十五日,三太子以父皇之病为由,向扶夙讨要祥兽之筋。冬月十九日,三太子以父皇之病为由,向扶夙讨要祥兽之骨。冬月三十日,三太子以父皇之病为由,向扶夙讨要祥兽之茸。 扶夙自是舍不得再伤芸鹿,三太子所言,他一句也未曾告诉芸鹿。可芸鹿却自行抽筋剥骨,折断额上新生的鹿茸,尽数赠给了扶夙。 “太医说他不愿再给废太子施药,可没关系,芸鹿身上有的是珍贵药材,定能治好扶夙你的病。”她扬眉浅笑,把悲凉掩饰得恰到好处。这些药,芸鹿知道扶夙不会用,他会偷偷赠给三太子,赠给他的父王。 可那又有什么干系?只要是扶夙想要的,只要她有,她便都会给他。 尽管抽筋剥骨折茸的伤口会疼,可那又有什么干系?反正扶夙还在,他是她世界里天大的欢喜,能为她抵御世上所有的病痛。 (五) 宫中渐渐有新的传闻传出,说是上苍感三太子善心有嘉,深夜遣祥兽赠以鹿骨,以安帝王之病痛。这传闻传到冷宫时,扶夙正倚在窗落边数雪,芸鹿荡着枯树上的藤蔓落在他眸前,住进了他心上。 他微微一笑,病容苍白而憔悴,可那双眸子却陡然生了华光:“昨夜,芸儿当真去了东宫?” 这一番调笑对芸鹿很是受用,她将藤蔓扯下,不由分说地缠上了扶夙连心的十指,笑道:“我哪也不去,就待在你身边。” “那芸儿你可要抓紧我了。”他意味深长道,当晚,他一面遣人将鹿茸递到三太子心腹手中,一面瞒着三太子,牵着芸鹿出逃宫廷。 他在冷宫待了八年,早就没了势力和人脉,可这些年冷宫的残酷却教他学会了一件事——保命。 计划原本进行得很顺利,可是那晚发生了一件事,顷刻间乱了他所有的计划。 原本将要病愈的帝王,陡然间病情急转直下,整个未昭的御医一夜之间全被召集到了帝王寝宫。 只差一步而已,他便能妥善地带芸鹿离开,只差一步而已。扶夙到底还是放不下父皇,单枪匹马闯了回去。 说来也是奇怪,往日他想见帝王比登天还难,可那晚,他却轻而易举地闯了进去,仿佛是谁刻意安排似的。 芸鹿觉察出了端倪,却已来不及拦他。闯进最后一道门时,那几十个长戟忽地就架上了他脖颈。 “大哥来的真是时候,三弟正想派禁卫军去找你。”他一顿,目间射出狡诈的精光,“大哥真是好大的胆子,枉三弟念着你与我兄弟情谊,担着死罪的危险将你寻来的药材给父皇医治,没料到你竟如此心狠,那哪里是什么鹿茸!分明就是毒药!” 三太子一面说,一面将余下的药渣狠狠朝扶夙砸去。那一瞬间,许多事情都清明了起来。这场局很早便设下,是扶夙太天真,他本以为三太子要珍贵药材救父皇,是为了讨父皇欢心,却不曾想,三太子借着他的药,一场先救后害,教帝王毫无戒心地死去,亦教扶夙陪葬得彻底。 扶夙已无心权位,甚至已饮下他亲手递上来的毒药,可他竟还是如此赶尽杀绝。 “这事与扶夙没有关系。”芸鹿一双清眸望着三太子,望着病榻上垂死的帝王,声音干脆利落。 “胡闹,这事与你没关系。”扶夙慌了神,身子不自觉挡在芸鹿身前,侧耳喃喃,“芸儿,你先回雾林,我晚些便去找你。” “就算要回去,我也要扶夙陪我一起去,我等了你那么多年。”她轻声浅笑,仿佛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似的。可下一秒,她却又仿佛洞悉大局般掷地有声道,“这是千年的鹿茸,太子怎能说是毒药?” 音落时,万千流光自她倾身散开。那时,她身披霞光,一颦一笑楚楚若仙。 (六) 那一场宫变来得猝不及防,千算万算如三太子者,竟也败在了这一局。那时,幻做青鹿的芸鹿双角狠狠抵过他心口。 她将他的罪行诉诸天下,每一桩每一件,甚至比扶夙知道得还多,还要清楚。寝宫之上,上至帝王丞相,下至内宦随从,没有人敢质疑芸鹿的话。 她是未昭的神兽,无论凶祥,皆是未昭传说了千年,遵守了千年的传统,没有谁有那个本事与之抵御。更何况芸鹿所言,都是实情。 帝王泱泱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废了三太子,亦下令杀无赦。那时芸鹿悲悯地望着他不可置信的眸子,说着细若蚊足,仿佛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话。 “割茸,抽筋,剥骨,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扶夙,都是我心甘情愿的。只要他想要,怎样都可以,可这些事,绝不会成为旁人成就私欲的利器。”她一字一句,仿佛有着蚀骨嗜血的魔力,“你不该和扶夙争,他是天命,你斗不过他的。而我等了这样久,等的便是这样一个时机。” 她最后一句话缓缓飘进了扶夙耳畔,他一愣,却见芸鹿又幻回了青衣女子的模样,朝着他的方向深深一拜:“吾乃未昭雾林神兽,奉天之命,迎君尊上。” 他微微一愣,怔在了原地,眸间的不可置信不比三太子少。 “芸鹿!”他第一次这样唤她的名字,焦急地,不安地,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慌失措。她知道的太多了,多到仿佛很早之前就着手调查过,仿佛早在经年以前就混入了这场宫廷内斗。他仿佛,突然就不认识她了。 而芸鹿没有理会他,仍旧是深深地拜着。变故来得太突然,满屋御医宦官,甚至是丞相权臣,亦都随之一拜,高呼了一声万岁。 那时,芸鹿朝着扶夙的方向悄悄吐舌一笑,灵巧可爱,楚楚动人,仿佛她还是昔日在雾林里与他嬉笑玩闹的青鹿。他明明是那样喜欢看她笑颜的,可那一瞬,不知为何,扶夙却感觉不到欢喜,只觉心口被藤蔓狠狠缠住,不容挣脱。 “芸鹿,我说得都是真的,我是真的想带你云游天下。”他垂死挣扎,好像这样说便能找回那个天真可爱,善良却不谙世事,让他毫无防备,放肆大胆地喜欢着的姑娘。 “我是未昭雾林神兽,扶天子上位,是我天生的使命。”她一字一句答道,坐实了扶夙所有的猜测,“在陛下遇见我之前,我便已察觉出陛下的天命。陛下是天子,却命中多劫,所以那日我特意在雾林等陛下,又缠着陛下带我入宫,左右相伴,方可更好调查三皇子的罪证,方可更好地辅佐陛下。” 原来,连那让扶夙怦然心动的初遇,都是青鹿计划中的事。 许是太过出乎意料,扶夙心口骤然一阵腥甜涌上,逼得他咳出一大口血,昏得正是时候。 (七) 扶夙醒来的时候,帝王的玉玺已被安置在他掌心。听说他晕过去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,三皇子叛乱,帝王驾崩,朝中局势风起云涌。可这些,都抵不过彼时站在他榻边守着他的芸鹿教他上心。 殿外的冷风透过窗棂,一缕缕,吹进了扶夙心上。他努力扼住喉中血,望着芸鹿的方向,轻声说道:“芸儿,我喜欢你,你是知道的吧。”他为她射杀未昭祥兽,为她许诺立誓,为她私逃出宫,舍了王位,他做了那样多的事,仅仅是因为喜欢她。 “我知道。”万物有灵,何况有神兽之慧的芸鹿。 只是她的笑还未来得及在唇畔停留,扶夙却强撑起病体,沉声道:“那芸儿可知道我为何喜欢你?”他略一顿,自问自答,“我生而为太子,已经看厌了勾心斗角,阴谋权术。而初次见你时,你在林间,天真无邪,玲珑可爱,莫名就教我心动。” 窗外风声呖呖,芸鹿忽然不忍听下去,背过身子,说要替扶夙平叛乱,尔后匆匆忙忙逃了出去。 可到底是慢了一步。窗外雷鸣电闪,有磅礴大雨,可她还是听见了扶夙最后一句话。那时,他倚在榻边,咳出了强央在喉头的血,一字一顿道:“我喜欢的,是那个毫无城府,天真可爱的芸鹿……而不是一个满心算计,连我都看不出她心思的姑娘。” 芸鹿慌张地逃窜到了雨中,她不敢反驳,也不能反驳。她和扶夙之间没有误会,他说得也都是实情。可是她又何尝不委屈呢?她是算计了,算计了三皇子,算计了他,甚至算计了未昭天下。 可她这么做又是为了谁呢?她抽筋剥骨,剜角拔茸,咽下天地间极致的痛苦,难道就仅仅是为了算计一个冰冷的王位吗? 芸鹿再见到扶夙,已是几个月后的事了。 那时她从金戈铁马的战场上退下,千里加急的捷报先她一步归了王宫大殿。兵士来报说叛贼三皇子已伏法。 王座上的扶夙闻声一愣,没去问那场战役的诸多细节,只道:“芸鹿……神兽,可还安好?” 兵士没来由一愣,忙答:“神兽大人英勇无比,是她手刃了叛贼,还我未昭海清河晏。” 扶夙笑笑,挥手让兵士下去,继而埋首奏折,一刻不敢歇。这三个月来,他天一亮便起来批奏折,直到睡去。仿佛只有这样,他才没有时间去思念谁。 那晚,他明明已经和芸鹿说得那样清楚而决绝了。可最后没能放下的,却是他自己。他是的的确确厌倦了宫中的尔虞我诈,阴谋算计,可是对于芸鹿,喜欢了便是喜欢了。爱若覆水难收,凭他是九五之尊,也无能为力。 当晚,扶夙设了盛大的筵席迎她归来。那是这么多日夜来他第一次见识宫中的笙歌夜舞,礼乐官请了最好的舞姬助兴。 舞姬身段婀娜,步步生莲教众臣心动。可扶夙却没有兴致,他总觉得台下美人那生莲的步姿,竟及不上昔日芸鹿在他身边活蹦乱跳来得曼妙楚楚。 (八) 曲终人散时,扶夙醉得很厉害。那本是他为了迎芸鹿而设的宫宴,可最后醉得最厉害竟只有他一人。 满朝文武退下时,他握着青铜樽朝芸鹿敬酒,醉话连篇:“饮尽这杯酒,我就……” “饮尽这杯酒,我就回雾林。”她望过扶夙的眸子,轻语道,“陛下已是天子,我也为你除了叛贼,白鹿告诉我,这天下已定,我使命已成,该回去了。” 那时,扶夙刚想说怕她被白鹿欺压,不如留在宫中,你于社稷有功,朕不会亏待你。可那话刚到唇边,他又咽了回去。芸鹿曾说过,她早知道会遇见他,所以那日在雾林等他,如此说来,只怕那场白鹿欺负她的场面,也不过是折子戏上一幕景罢了。 她与白鹿是戏外人,而他却是那牵着线的木偶。何其可笑?而更可笑的是,事到如今,事已至此,他却还想留她。 “可是……朕也说过,若我为王,便迎你入宫。君子一言九鼎,更何况朕是帝王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打落了芸鹿掌中的酒杯。 醇香的酒水洒了一地,芸鹿抬眉望他,眸中竟有点点欢喜。 “扶夙,少喝些酒吧,听太医说你大病初愈。”她扬眉浅笑,“你还记得,真好。”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?林涧灵,云中锦,他的芸鹿,他怎么会忘,又怎么舍得忘?如若故事可以重来,扶夙只希望第一次进雾林时便留在那,永永远远地留在那。 未昭扶夙元年九月,扶夙登基,仁爱天下,受百官万民敬仰。同年十二月,未昭神兽青鹿战胜而归,帝王因青鹿于社稷有功,尊为贵宾,赐居王后宫殿未央宫。 未昭扶夙二年一月,突发时疫。同年三月,王城大旱数月,颗粒无收。同年九月,暴雨连绵数日,未昭附属多城被淹。 天灾来过太过突然,也太过频繁。纵然扶夙救灾有策,未曾失了民心,可那流言蜚语却如野草般,一夜疯长。 民间传闻,未昭天灾,皆因帝王将凶兽藏在了王宫。未昭古书有云:雾林生青白双鹿,青为凶,白为祥,皆为神兽,可作人语。凶兽嗜血食人,拆骨剥筋,为灾祸之源。而当年先帝寝宫之上,多少双眼睛,清清楚楚地看着芸鹿化为青鹿。 她是雾林的神兽,却也是未昭的凶兽,是旁人避之不及的存在,却被帝王宠在了未央宫。 民心所趋即为大势,地方官渐渐压不住谣言,文武百官也渐渐动摇,上书求扶夙放芸鹿归雾林。 扶夙原是不准的,可那折子一日日多了起来,以死相谏的官员也渐渐多了起来,他终于熬不住,只敷衍着说:“再晚一年吧。” 一年之期到时,一言九鼎的帝王竟变了卦道:“再多留一年吧。” 一年复一年,岁岁何其多?可那一日,地方灾情严重,满朝文武跪在大殿之上,以死相逼。那时他气急攻心,一口血便咳了出来,落在了六月飞霜的天里。 那时,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官员,落在大殿外的苍雪上。那时,她化作青鹿,嗅着梅香,踏雪而来,温婉动人。扶夙远远望着,只觉怦然心动,却又怅然若失。 她是来告别的,即便她什么也没说,可他就是知道。当时蒹葭苍雪落了一地,他无力地点了点头,而后看着那善解人意的青鹿在雪中渐行渐远,只余下一途梅花足印。可不过须臾,那足印又被霜雪覆盖,不见了踪影,就好像,她从未来过。 只是那未央宫,就此空了。 (九) 芸鹿回雾林的时候白鹿正啃着树皮撒欢,忽然听见身后有草木悉索声,也没抬头,只漫不经心道:“回来了?怎没多留几年,扶夙那样喜欢你,你若开口,他便是逆了天下的意愿,也会留你。” “那又如何?他能留我十年百年,我却活不了那么久了。”她浅笑,倚在与他初见的古树下,仿佛还在等那再也不会来的故人,“更何况,他留我在未央宫三年,却只来见过我三次,一次隔着窗,一次隔着殿门,最近的一次,是在深夜,那夜我睡得很沉,醒时没看见他,却嗅见周身尽是他惯用的帝王香,方知他夜里来过。” 扶夙心里是喜欢她的,只是他,始终迈不过心里那道坎。 白鹿仍旧在啃树皮,直到芸鹿昏昏欲睡,他才幻做白衣男子的模样,扯了好几片梧桐叶给她盖上,苦笑着自言自语:“值得吗?为了他,连命都不要了,你本来可是永生的神兽呢。” 许多事,天下人不知道,扶夙不知道,可白鹿却知道。神兽从来就没有什么匡扶帝王的使命,她算计了那么多,逼他君临天下,只不过是为了保住他的命。 扶夙是不是真命天子白鹿不知道,但他知道在扶夙带芸鹿逃出宫的那晚,他命中有大劫。三皇子便是他的劫数,所以芸鹿才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地除了他。 为了替扶夙破解劫数,芸鹿不惜逆了天命,也折损了身为神兽的寿数,引来了后患的天灾。 “看在你我千年的情分上,我只求你一件事。”青鹿低语,从怀中取出许多王宫的玉盘珍馐递给他,“待我死后,请将我葬在扶夙梦里。” 未昭扶夙七年,海清河晏,天下太平。 那一年,年轻气盛的帝王不顾百官阻拦,一人策马闯进了雾林深处。他绕过重重林涧,也不知走了多远,又走了多久,只是那似曾相识的古树下,再没有玲珑可爱的青鹿小心翼翼地吃过他掌心野果,也再没有娉婷温柔的青衣女子,神色楚楚地在那等他。 “许三个愿吧。”白鹿踏过枯枝,从他身后而来。扶夙不解地望着他,却听见他道,“虽然神兽本没有什么匡扶帝王的职责,可青鹿那样做了,我总觉得身为雾林祥兽,我也得为未昭做些什么了。” 趁着他还没死,趁着青鹿的心上人还在。福兮祸所伏,祸兮福所倚。福祸凶祥本是相依相偎的,那青鹿死了,他又能独活多久呢? “好好做个帝王吧。若你有益于民,青鹿也算做了件善事,兴许能攒些功德,来世说不定能再做只神兽。”他笑笑,该说的,不该说的,明里暗里都说了个通透,也算对得起青鹿了。音落时,他抬起梅花蹄子,把青鹿留给他的最后珍馐心满意足地吞了下去。 “愿未昭长安。” “愿百姓安乐。” “愿我亡时,天打雷劈。”他曾说过会带青鹿云游山河,若违此誓,甘愿受天打雷劈。那是他向芸鹿许下的誓言,无论如何,他都会遵守。 他是天子,是不会失信天下的天子,更是不会失信芸鹿的扶夙。无论在她心里使命与他孰轻孰重,无论她是否喜欢着他,无论她藏着怎样的心思,算计了他几回。 他终究,还是喜欢她的。 只是那一年,白鹿在应允了帝王心愿后,化作苍茫大雪,覆了雾林云海。林涧灵,云中锦仍在,可未昭,从此再无神兽。 END 如果你喜欢这篇文章,点击右上角 分享给更多的朋友 ? 回复:红颜,你会看到一个类似的故事 若你想提前看更多精彩内容, 可点击以下图片, 购买最新杂志 北京治疗白癜风去哪家医院好北京治疗白癜风什么时间好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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